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重讀《黃土地》有感,大地上的事情
大地上的事情
——重讀《黃土地》有感
原創(chuàng): 王寶民
[注:從前不小心讀了一個電影學(xué)博士,寫了很多作業(yè)交給老師。然后就沒有然后了。這是其中一篇。大約寫于2003年。未在任何報刊發(fā)表過。也沒幾個人讀過。為便于閱讀,此次去掉了所有注釋和參考書目。]
中國的城市化進程在不可逆轉(zhuǎn)地進行。一座座高樓大廈夢一般林立而起,一處處鄉(xiāng)土景觀令人悲傷地消失。無所逃避,無所游走。曾經(jīng)以“故土”命名的地理空間如今在一點點變成旅游資源或者開發(fā)區(qū)。莊稼以經(jīng)濟作物的名義生長,牛羊在被宰割之前放牧著。民歌不見了。儀式不再舉行。村子和村子之間交通便利,腳步通過旅游鞋踏在土地上!按蟮厣系氖虑椤痹诤诎抵歇氉园l(fā)生,沒有人見證,沒有人歌吟……
而十多年前,不是這個樣子。
十多年前,一個叫海子的詩人唱道:“半尺厚的黃土 / 麥子熟了”;
十多年前,一個叫羅中立的畫家捧出了《父親》,他臉上的皺紋和膚色正是黃土地的樣子;
十多年前,一個叫崔健的歌手面對“腳下的地在走,身邊的水在流”,聲明自己“一無所有”……
十多年前的一個正月,陳凱歌領(lǐng)著一個電影劇組來到陜北。那時他剛剛從北京電影學(xué)院畢業(yè)!斑@里是沉寂的,”他回憶到,“一望千里,或朝暾,或落日照耀于連綿不斷的溝壑與土塬。這里的山形地貌經(jīng)萬載的風(fēng)雨銷蝕,大起大落,蜿蜒奔走,以龍蛇飛騰般的氣勢直抵天邊。這里既有刀劈斧剁般的陡崖又有柔如胴體的山梁,抓一把,卻都是溫?zé)岬狞S土!结股系睦杳饔心裂蛉说纳碛埃澎o之中騰起信天游的吟唱!睂﹃悇P歌來說,這是一個新的發(fā)現(xiàn)。盡管他們這一代人大都經(jīng)過了上山下鄉(xiāng),對土地不象如今的人那么陌生,但當(dāng)年他還是非常震驚:“陜北人……向我們展示了他們的民歌、腰鼓、窗花、刺繡、畫幅和數(shù)不盡的傳說。文化以驚人的美麗轟擊著我們,使我們在溫馨的射線中漫游!比缓,他抒情地寫道;“出自黃土地的文化以它沉重而輕盈的力量掀翻了思緒,捶碎了自身,我們一片靈魂化做它了!
我絲毫不懷疑陳凱歌的真誠。在那個年代,中國現(xiàn)代化的步伐剛剛踏出,還沒有聽到咚咚的回聲。一個初出校門的學(xué)生(盡管已經(jīng)過了而立之年)對于如此大面積的高原和貧窮,只能有這種感想。但他不是來拍紀錄片的。他手里有一個非常完整的劇本。那是一個改編自柯藍散文《深谷回聲》的故事!拔覜]有多少選擇的自由!彼f,“這是我們這一代創(chuàng)作者遇到的共同問題!钡@并不妨礙他“假公濟私”。他決心在這個“未能脫前人窠臼”的故事里打開一個缺口。
陳凱歌在這個業(yè)已打開的缺口里究竟要說些什么?
多年以后,當(dāng)我們再次閱讀《黃土地》的時候,發(fā)現(xiàn)充斥膠片的,是一大堆面積很大的影像和沉默。故事被忘記了。那個陜北姑娘的遭遇本來就不夠清晰,現(xiàn)在,她仿佛去了很遠的地方,以免妨礙我們對陳凱歌的再次閱讀。
陳凱歌到底在這片已經(jīng)發(fā)黃的《黃土地》里說了些什么?
這個問題,問陳凱歌本人是沒有意義的。在第五代里,他被公認是“說的最多、卻最難被人理解的人”。何況,一部影片一旦被完成,就脫離了作者的管束,自由地生長了。15年來,《黃土地》從一個反映落后地區(qū)的“惹麻煩”之作,到“后殖民語境”中命定的批判對象,一再被審視,曲里拐彎地成長著;今天,它終于可以“不以物喜、不以己悲”、老老實實地躺在這里供我這個局外人“觸摸”了。
我應(yīng)該承認,盡管經(jīng)過了這么多年,一切激情似乎都應(yīng)該冷靜下來;但再次“觸摸”,我還是能感到陳凱歌那發(fā)燙的青春情懷在舊膠片里微微蕩漾。就象當(dāng)年日本影評家左藤忠男初次看見《黃土地》一樣:“……遠遠看到一個男子漢跋涉前來。那里除了黃色群山和藍色天空以外,看不到任何東西……”“沉默的時間非常長……常常就是在這種緊張情況下響起了歌聲……”現(xiàn)在,我愿意僅僅從這里開始我的“觸摸”活動。我所感興趣的,僅僅是陳凱歌初次來到陜北高原時的震驚,以及他怎樣在影片里體現(xiàn)并完成它,甚至同時讓人感到它,——這是整個完成片所有元素當(dāng)中,唯一屬于他自己的。對于“第五代”,應(yīng)該特別提醒的是:他們的電影——一如這部《黃土地》——是一種“眾聲喧嘩”的雜語狀態(tài),里面充滿了連他們自己都意識不到的“意識形態(tài)”。他們的“自己”要生存,必須選擇這種“寄生”方式。
然而《黃土地》養(yǎng)育了一批文本之蟲。圍繞著閱讀《黃土地》,曾經(jīng)產(chǎn)生了一套卓有成效的文化密碼:“不見人跡的荒涼高原,渾濁如實體樣的黃河,一張張龜裂的紋路縱橫鮮明的臉孔,大漠中遠遠一頂紅轎穿起的細線般的迎親隊伍……”這一切代表了“傳統(tǒng)文化”,而那個闖入者“顧青”以及他所在解放區(qū)震天的腰鼓表演,代表的是新文明。片頭那個“1939年初春”是因他設(shè)置的,“顧青的到來,‘1939年初春’這一時間也就來了;顧青的離去,‘1939年初春’也就隨之離去了。剩下的并有意義的,只有春天、夏天等自然季節(jié),而無歷史的編年!闭堊⒁膺@里的“自然”和“歷史”是對立的。這是1980年代特有的判斷事物的標準——歷史是至上的,而自然,以及那些自然地生活著的人民,是需要被改造的。片尾那個原本屬于“傳統(tǒng)文化”的小男孩在求雨隊伍的逆向而行,是當(dāng)時普遍被贊揚的選擇——那個小男孩跑離了無為的“自然”,并有望參與“歷史”的進程。
讓我們姑且這樣設(shè)想:這個小男孩跑出黃土地之后,最有可能去的地方是哪里?最有可能去做什么?
最初這一切是模糊的。那個年代只提出問題,卻缺乏令人信服的解決方案。然而還是歷史告訴了人們(同時這一代“土地崇拜者”之后的無數(shù)第六代電影也告訴了人們):他最有可能去的地方是城市,并將在那里參加建造高樓大廈的現(xiàn)代化活動;更進一步,他可能經(jīng)由城市領(lǐng)回“文明”的密碼,并將其破解應(yīng)用在他的家鄉(xiāng)。而且,這一切都被認為是由衷的。他們必須、也只能選擇這樣做。
然而實際上《黃土地》里有種強大的力量阻止那個男孩子、也阻止我們這樣做。那是成體積的黃土高原和成洪流的大河發(fā)出的指令。在《黃土地》獨立自足的影像織體中,這個小男孩缺乏足夠的動機出走。一切都是預(yù)設(shè)的路徑。正如聰明而倔強的攝影師張藝謀等人在光禿禿、昏黃一片的山峁上硬憑著笨工夫踩出的那條羊腸小道一樣,人為得讓走西口的牲靈都不愿涉足。
在陳凱歌精心構(gòu)造的編碼體系中,那些強大的力量開始溢出,以“物自體”的頑強顯現(xiàn)自身。在它們面前,任何偉大的“悲憫”和“同情”都顯得渺小。最初,陳凱歌受命以“救贖”的姿態(tài)出現(xiàn),然而,那最初的震驚始終縈繞在心懷,他開始意識到(或者應(yīng)該意識到):“黃土地的世界不是一個話語所能拯救的世界,正如它不是話語(酸曲兒、禱詞)所能表述的世界!矁荷锌梢栽谏蕉粗械却偦ㄉ锌梢郧捎龀G嗤侗技t軍,但這里,這山,這水,這土地天空,這匍匐的群體,這無謂的物態(tài)的生存卻無可等待,什么也不投奔,它原本自生自滅,既無善亦無惡,既無鬼亦無人,既無罪孽又無正義,甚至沒有名稱,沒有任何一種‘意義’本身。這里,連窯洞上的對聯(lián)都不外是無意義的‘物象’,在本該有字(意義)的地方不過是一個圓圈。物象徒而有之,物的存在未經(jīng)編碼或不可編碼!
這是震驚的結(jié)果。一位叫孟悅的評論者本能地寫下了上面的文字,但他又畫蛇添足地在結(jié)尾寫道:“《黃土地》的影像對于真實——歷史——物自體的寓言性指涉力,應(yīng)該說,標志著第五代導(dǎo)演們電影語言的成熟。”一下子又陷入了編碼的無形之網(wǎng)中。“寓言指涉力”——這個小孩子的玩具從此套在了第五代導(dǎo)演的頭上,象一種魔咒,開始定死他們,同時限制他們。
然而,陳凱歌們注定是中國最后一茬大地里長出的電影導(dǎo)演。歷史選擇陳凱歌們低下曾經(jīng)高昂的頭,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由衷地注目腳下的土地——1984年,農(nóng)村土地承包責(zé)任制已經(jīng)開始,窮苦的農(nóng)民被歷史賜予發(fā)家致富的機會。從此,土地逐漸變成一種寶貴的生產(chǎn)資料,失去它的“物自體”屬性。廣袤的土地。悠久的農(nóng)耕文明。貧窮低下的生產(chǎn)力……這一切引起了現(xiàn)代化主義者的憂慮。
應(yīng)該說,《黃土地》中顧青所代表的“先進生產(chǎn)力”不是本土生長的力量,它必須有所打碎才能有所建設(shè)。多年以后,農(nóng)村聯(lián)產(chǎn)承包責(zé)任制讓大部分農(nóng)村大為改觀,但是毀壞的東西也是空前的,并且永遠不會重來。第五代所面臨的是一種超出他們能力的困境。他們的教育和見識讓他們努力在這片廣袤而貧窮的土地施行既定的“話語編碼”,然而如前所述,這種努力在真正的黃土地面前自動消解。他們必須承認這種失敗。
好在他們是有力氣的。他們選擇用種莊稼的方式拍電影。這是一種大地上的勞作。陳凱歌“千里走陜北”,用腳板量出了鏡頭所能容納的尺度;張藝謀在春天種上一片高粱,單等秋后成熟時,好在里面拍他的“野合”;后者多年后還抱怨當(dāng)時沒有條件,“如果有的話,我會種更多的高粱,那樣我的電影就會更好看一些!
接下來,勞動的美麗開始破壞他們的初衷。他們忘了是來揭發(fā)貧窮和愚昧的。在影片中,我們看到了贊美詩一樣的畫面:“夕陽就要落下峁頂,吆牛聲回蕩在土地和天空,悠長而又悲愴。第一個是犁田的,第二個是點種的,第三個是撒糞的。小小行列在廣闊的土地上緩緩走去……”他們的鏡頭象在一種強大的宗教面前一樣膜拜著。他們看到,“把手揣在袖子中,只會定定地看著你的莊稼漢們,同時就是打起震天動地的腰鼓的人們;那些剛剛吃飽的婦女們,就是畫出動人圖畫的人們”。他們是一些真正的詩人,他們從遠古開始譜寫的是“農(nóng)事詩”。在這樣的“農(nóng)事詩”里面,沒有向前發(fā)展的時間紀年,有的只是一個個節(jié)氣,永遠循環(huán)往復(fù)。這是所有“農(nóng)事詩”共同遵守的時間概念。與此相應(yīng),男婚女嫁也遵守著千年不變的規(guī)矩。這沒有什么不好。干嗎要變呢?面對這群雕像一樣牢不可破的農(nóng)民,那個被民歌迷住的八路軍戰(zhàn)士開始迷惑了。
多年以后,一本叫《瓦爾登湖》的小書開始在中國文化界流行。在其中,作者寫道:“簡單!簡單!簡單!不要每日三餐,如果必要的話只吃一餐;不要一百道菜,如果必要的話只要五道;而且相應(yīng)地削減其他事物的數(shù)量!
黃土地上的人們就是這樣生活的,他們甚至一道菜都不要。
在田間休息準備“吃食”時,那位老漢突然站了起來,讓本來貼近地面的鏡頭不得不仰望他(而且仰望過了頭)。“它”看到老漢懷著一顆平常心祭奠著天和地。這引起了驚異!熬驼f這老黃土,”他解釋道,“讓你這么一腳一腳地踩,一犁一犁地翻,換上你,行?——你不敬它?”然后坦然地喝下他勞動之余的第一口酒。
多年以后,我到新疆拍攝一位所謂的“農(nóng)民作家”!拔蚁矚g在一個地方長久地生活下去——具體點說,是在一個村莊的一間房子里。如果這間房子結(jié)實,我就不挪窩地住一輩子,一輩子進一扇門,睡一張床,在一個屋頂下御寒和納涼!边@位“農(nóng)民作家”是在城市他的兩居室里寫出的這些話。我絲毫不懷疑他的真誠。
但是黃土地的農(nóng)民甚至連這樣的表述都沒有。他們就是這樣生活的。
當(dāng)然,在影片中,還是有人企圖離開那個地方。她沒有跑出多遠。黃河以一種不假思索的力量吞沒了她。陳凱歌在這里讓黃河洶涌了五次,仿佛它是一種有表達力的力量。但是故事仍在繼續(xù),直到我們看到了鋪天蓋地的求雨儀式。顧青——那個闖入者在旁邊悲憫地觀望著;我們——這些城市里的不勞而獲者也在悲憫地觀望著。然而誰也沒有辦法。老天爺在那一年里沒有下雨。
多年以后,一位名叫葦岸的寫作者在城市里開始記錄一年的“二十四節(jié)氣”。他記下了立春、雨水、驚蟄、春分、清明和谷雨的天氣狀況和一些雜事。他沒有記完當(dāng)年所有的節(jié)氣,就病逝了。他的文章對任何人都沒有用處——城里人不需要節(jié)氣的指導(dǎo)。而農(nóng)民有天氣預(yù)報。
多年以后,人們說:“陳凱歌終于找到了‘黃土地’!狈路鹞覀兠刻祀p腳踏著的黃土地曾經(jīng)丟失過。事實上,的確如此。充斥我們膠片的,是天空。是紅太陽。陳凱歌開始扭轉(zhuǎn)了這種趨勢,開始將鏡頭放低,直到貼近地面,一動不動。我們感到了它的溫?zé)岷土α。我們感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虔誠。事實上,陳凱歌或第五代的最大貢獻也許就是用個人方式拍下了發(fā)生在大地上的種種事情,并使它們成為一個個宗教事件:沙漠上槍聲大作,然后黑煙散去,大地一片干凈;高粱地里的野合、熱鬧、生生死死,以及日全食的突然到來;黃土塬上的農(nóng)耕勞作、祭天求雨和震天腰鼓,以及飄蕩的信天游;深山里蔓延的荒火以及渾濁成片的讀書聲;大草原上的殘酷和柔情,以及奔馳的風(fēng)和馬……他們說的極少,他們用大片大片的寂靜發(fā)言;他們說出了大地的痛楚和歡樂。這就夠了。然而陳凱歌偏偏說:“貧窮之于憤怒和貧窮的人們,是否恰恰成了動力呢?”這仿佛一種永恒的矛盾。但今天,連矛盾都不存在了。一切被歷史一次性地、宿命地解決。此后,中國的導(dǎo)演們放下鋤頭,開始關(guān)注城市。他們做的很好。并且認真。
讓我們還是用海子——一位大地詩人的詩句來結(jié)束這篇不象樣的文章吧:“別人看見你 / 覺得你溫暖, 美麗 / 我則站在你痛苦質(zhì)問的中心 / 被你灼傷……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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